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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國移動者的書寫:專訪藍曉鹿

Taiwan Lit 2.2 (Fall 2021)

藍曉鹿是第一位(至今也是唯一一位)以「陸配」的身份在台灣出版文學作品的作家,在台灣文學史上意義重大。但仍少有關於她作品的相關評論與專文研究。1唯一一篇對於藍曉鹿的作品研究是黃茂善2019年6月在《文化研究季刊》出版的《鄉關何處:〈準台北人〉、〈屋簷下〉與華語語系文學》。藍曉鹿出生於江蘇,在中國完成了大學教育後,於兩岸剛剛開放交流的1990年代,以兩岸婚姻的方式移居台灣。2010年代,她又帶著孩子到北京大學進修翻譯碩士。2014年,她將她在北京求學期間的所見所聞,以散文的形式出版《拆哪!北京:台灣媽媽的北漂驚奇》。書中對於中國多所批判,觀察亦深刻犀利,呈顯出2010年代,看似已經成為世界強國的中國,社會中貧富不均,階級不平等以及社會制度的不合理,導致底層人民必須想方設法掙扎度日,產生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

2016年到2017年間,藍曉鹿又陸續出版了三本小說:《藍泥般溫潤的手》、《屋簷下》與《移民官的情人》,集結成《外省腔三部曲》。小說中特別關注台灣社會中戰後的外來移民,包含因國共內戰移至台灣的外省人,1990年代之後因兩岸婚姻而移居到台灣的大陸配偶,以及從東南亞到台灣的外籍配偶。這些人物在她的描述中,破敗而孤獨,擠身不進台灣社會的體制與主流之內,只能任憑在社會邊緣掙扎生存,或是相互憎恨,或是彼此取暖。誠如葉佳怡對藍曉鹿的評論:「曉鹿看什麼都帶點身為過客的流離,及其延伸造就的奇幻。就連我以為熟悉的台北,也在她的描寫下被揭露出詭譎灰敗。」1葉佳怡,〈廉價生活中的尊貴魔幻〉,張立雯,《屋簷下》(新北市:木馬文化事業,2016.10),頁15-16。葉佳怡認為藍曉鹿故事中,某些經驗敘述容易讓人聯想到外省第二代作家的作品。1同註2。藍曉鹿敘述台灣的角度,確實與具有外省背景的作家有幾分相似,例如蔣曉雲的《桃花井》,她們在書寫台灣社會時,總是帶著外來者的眼光與距離感,關懷著不屬於「主流」的外省族群,封閉又與社會脫節的生活型態。藍曉鹿的《外省腔三部曲》就寫作技巧而言,敘述筆調雖屬寫實風格,但往往帶有奇幻色彩,也容易讓人聯想起駱以軍《月球姓氏》中書寫的,衰敗孤立,被驅逐到邊緣的外省族群,以及嫁入澎湖的外配角色與台灣文化之間複雜的交錯探索與回憶敘述。但外省第二代作家,生於台灣長於台灣,他們的流離感多半來自文化認同與解嚴後台灣主流認同意識的衝突,也因此,他們的作品仍透露出他們自身成長過程中與台灣歷史交疊的特殊台灣經驗與回憶。藍曉鹿作品中呈現出的移民孤獨感則更為尖銳,往往層層疊疊敘述著不同時期移民角色,對台灣有明顯程度之差的陌生情緒,例如:《屋簷下》外省人與大陸配偶之差,《藍泥般溫潤的手》外省人與東南亞外籍配偶之差。

藍曉鹿作品中的故事鋪陳仍顯生硬,對於人物的塑造刻畫也缺少了一些特殊性、立體感與角色複雜性的探討。在《外省腔三部曲》中,《屋簷下》可算是最為成功的一部作品,對於主角一家不同族群背景的三人(本省婆婆,外省公公,以及陸配媳婦),均有較飽滿的刻畫,故事情節也有較完整的交代。雖然藍曉鹿的書寫技巧並不算成熟,但若以文學作品作為反映台灣社會、文化現象的考察文本此一觀點而言,她的文學作品反映目前在台灣,大約55萬人口的外籍配偶1此數據為2019年的統計數字。行政院主計總處,〈國情統計通報〉(來源:https://www.stat.gov.tw/public/Data/9814162455MKFO31MR.pdf,檢索日期:2021.09.28)。(其中大約有34萬的陸配)的聲音,呈現出他們在台灣的生活景況以及對台灣的解讀。

目前對於台灣外籍配偶的社會學研究不算少,多以訪談的形式作為研究方法,但是在台灣文學領域,以文學作品為文本的研究卻十分缺乏。目前相關的文學作品,較具代表性的,也只有陳又津的《準台北人》(2015)與《我媽的寶就是我》(2020),從「新二代」的角度出發,描述移民者父母。藍曉鹿的《外省腔三部曲》則是從「外配」角度而來的平視觀點。

藍曉鹿的跨界/跨國移動,不僅止於兩岸之間,她移居美國至今已邁入第四年,在美期間的作品多以《世界日報》為主要發表管道。近期的連載作品包括:2020年的〈小鎮車站〉和2021年的〈萬鑫鑫的陶藝課〉,內容均關懷華人(台灣或中國)女性的跨國移動,呈現出移民在美國並不圓滿的生活景況。藍曉鹿的作品或可與台灣出身的海外移民作家章緣的作品相互對比;兩人均在離開原生國之後才開始以中文寫作,兩人的作品多聚焦於女性的議題,兩人也都經歷多國移民經驗,而《世界日報》也都是這兩位作者在美國時期的出版平台。只是章緣的移動路徑是從台灣出發,到美國,再到中國;而藍曉鹿則是從中國到台灣再到美國。她們的移民經歷,反映出1990年代,台灣經濟狂飆與中國改革開放後,兩岸華人對於海外夢想的追求,其作品可視為台灣文學領域中「當代跨國移民文類」的一部分。有別於1960至1970年代台灣的留學生文學,仍屬離散文學性質,因作家多半有外省背景,又因當時仍處國仇家恨的時空環境背景,作品中多顯出漂流的無根感,將認同寄託於想像的中國。此類作家,可以於梨華和白先勇為代表。但章緣與藍曉鹿這兩位1990年代的移民作家,作品中均呈現出華人移民在離開母國之後,文化認同身份的逐漸複雜化。她們筆下的移民角色之於所謂的原鄉(對於章緣的角色而言,大多指涉的是台灣,對於藍曉鹿的角色來說,大多指涉的是中國)雖有文化上的連結,但並無明顯的心靈依賴感或歸屬感。這些角色,在移居國雖然多半處於邊緣,不易融入社會,移民的生活更充滿艱辛,但卻未因此而沈浸於對原鄉的渴望,反而想方設法在移居地繼續生活下去。

就藍曉鹿而言,她童年時家族在中國不愉快的回憶與自身參與過六四的經驗,致使她無法認同原生的家鄉。言談中她透露出美國(而不是台灣)一直是她最嚮往的移居地,因為移民美國象徵一種文化與社會地位的提升,但是她在終於移民美國之後,生活卻不如在台灣順遂。這樣不如預期的移民路,或許因此複雜化她的認同身份。誠如她在專訪中所說的,她無法直接回答她是哪裡人,投射出她對於「美國夢」遲疑的不確定感。相似的,她筆下的移民角色對於原鄉與移居地都有一定的距離感,因居住地的文化影響而產生了認同的轉變。原鄉與異鄉的劃分漸漸不那麼明顯,認同立場也顯得「不純粹」。對藍曉鹿與章緣這樣有多國移民經驗的當代跨國移民作家,其作品中呈現的認同身份,挑戰的不只是中國中心主義的論述,也是近年來建立的華語語系論述。當華語語系論述以偏向以二元對立的框架,強調華人移民的在地化,並以之對抗中國中心主義。章緣和藍曉鹿處理的認同建構是多國多地的,並非指向原鄉或單一移居地的選擇題,而是在複雜的,個人的多國生活經驗之下,所建構的更具彈性化,曖昧化的認同策略。


訪談者:黃鈺婷
受訪者:藍曉鹿
訪談時間
訪談者:東澳時間2021年9月27日 中午12點至下午1點
受訪者:美西時間2021年9月26日晚上7點至8點
地點:Zoom Meeting


1.請您簡單的介紹您的背景?為什麼在1990年代,台灣和中國才剛開放交流之際到台灣?

我的外公曾在國民黨工作,因此在文革期間我的家族是「黑五類」,我的母親在就學與就業方面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在1980年代中國大陸的國門開放之後,許多人都離開了中國大陸,我的母親期待我也可以離開。因緣際會之下,我在大學畢業之後,就以婚姻的形式來到台灣。以台灣的語言來說,我就是「陸配」。


2. 那個年代的台灣社會氛圍其實對「中國人」不那麼友善,可以談談您在1990年代的台灣經驗嗎?與2000年之後有什麼不同?

我在1990年代深深被台灣的民主感動,因為我看到選舉期間,議員候選人的拜票活動,感覺跟中國大陸的社會氛圍完全不同,在大陸,官員是高高在上的。在90年代我其實是沒有感受到族群衝突的,可能是因為初到台灣,比較沒有機會深入了解台灣社會。我當初生活的家庭是外省家庭,後來工作的美商公司老闆與上司都是外省人,他們都是菁英份子,也都對我很好。反而是在2000年以後,因為媒體的發達,因此常常會在報導中看到它們強調本省人與外省人的衝突,我因此比較感受得到台灣社會中的這道破口。


3. 曾經想過回到中國定居嗎?

我從沒有想過要回中國大陸。我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 ,曾經到天安門廣場聲援過六四,住在廣場的帳篷裡,後來身體不舒服先行離開,因此逃過一劫。我離開廣場後不久,國家開始戒嚴,很多同學都回不來了。我知道那些同學們後來經歷了什麽,他們即使沒有被逮補,回家後一直不斷地被官方約談、審問,因此受到心靈上極大的創傷,無法正常生活。因此,即使我在海外受到挫折,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搬回中國大陸。因為早年在中國大陸的經歷,讓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嚮往,中國大陸的政治鬥爭讓人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4. 可以談一下您的寫作歷程嗎?

我一直很喜歡寫作,但我大學時候是工程背景。來到台灣以後我參加了許多文學寫作班。開始正式全職寫作大約是在2005到2006年左右。我的第一本創作是《屋簷下》,是根據一個「陸配」朋友的故事改編而來,揉合了其他朋友的家庭故事。我特別著重於女性之間相互幫助的友情,這也是我之後的書裡很關注的主題。在《屋簷下》書中,本省婆婆與大陸媳婦之間的關係,也許一開始是敵對的,但到最後卻互相幫助依靠,這種情感對我而言是很珍貴的。


5. 為什麼您的書寫多著重於台灣的「外省人」與「外配」角色?

(當代)台灣並不是一個移民社會,以外籍配偶的身份進入台灣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方式。以大陸的眼光來說,有能力的社會精英多半移民美國或以留學的方式去西方國家,所以來到台灣的大陸配偶多屬於社會上經濟能力較弱的階層,他們想離開大陸,但去不了其他國家。這些人多半生活在社會底層,因此他們的經驗也有比較強的故事性與戲劇張力。而相較於「陸配」,從東南亞來的「外配」因為語言的隔閡,在台灣更孤獨,更被符號化,一般人僅認為他們就是老人的照顧者或者是勞力提供者。其實她們的情感是很值得去關懷的議題。

至於台灣的外省人,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說,台灣的外省人比較容易接受大陸來的陸配。大陸來台灣的人常常傾向去聯繫從同一省家鄉來的人,所以生活圈比較接近,情感上也比較容易產生連結,可能因此我比較容易去書寫這個族群。以我的工作經驗來說,台灣的本省人比較容易對陸配有不同等的對待,所以不是那麼親近。


6. 以您的遷移經驗來說,您怎麼看自我認同的變化?

假如你問我的問題是「我是哪裡人?」,我可能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我出生在中國,但我不認同也不喜歡中國的體制和文化。在中國,我對於我的職業或婚姻都沒有自由選擇的機會。現在我雖然在美國,但我還是非常喜歡也非常感恩台灣,它提供一個人文的文化背景,讓我可以參與很多文學的活動,不斷學習。在就業方面,我在台灣也得到平等對待的機會,我寫書出版就是這樣的。


7. 可以描述您在台灣的出版經歷嗎?

我在台灣參加過很多寫作班,老師們都鼓勵我們去參與文學獎或是聯繫出版社。我曾經試過文學獎,不過都沒有得獎。我寫小說三四年之後,回到北京大學讀翻譯。之後在做翻譯工作的過程中與出版社逐漸有接觸,有幸遇到賞識我的主編,出版了《拆哪!北京:台灣媽媽的北漂驚奇》。有了第一本書出版後,之後接洽出版社就容易一些。當初接觸木馬出版社時,他們也不知道我是「陸配」背景,只是對我小說中的「陸配」與「外配」議題感興趣。


8. 可以談談您在美國的新作嗎?

來到美國之後,我本來是修讀電影編劇,雖然課程中的學習讓我對自己的創作更具信心,但是課程中必須以英文寫作,這對我而言非常困難。我到美國之後,與《世界日報》的編輯聯絡,於是開始連載我在美國的第一篇小說〈小鎮車站〉,描述一個嫁到美國,與配偶言語不通的華人老太太,她企圖逃家的故事。當她坐在小鎮的車站等車時,遇到一個行動不便的白人老太太,兩人在空蕩蕩的小車站等車,言語不通,卻對彼此訴說著各自的人生經歷。這是一個我聽到的真實故事,我覺得非常動人,於是將它改編成小說。我寫的小說幾乎都是從生活中聽到或看到的真實經歷作為發想而來。


參考書目

行政院主計總處,〈國情統計通報〉(來源:https://www.stat.gov.tw/public/Data/9814162455MKFO31MR.pdf,檢索日期:2021.09.28)。

葉佳怡,〈廉價生活中的尊貴魔幻〉,張立雯,《屋簷下》(新北市:木馬文化事業,2016.10),頁15-18。

Sidenote

Foot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