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iwan Lit and the Global Sinosphere
舌尖上的中日台:評李琴峰的《倒數五秒月牙》
李琴峰的中篇小說《倒數五秒月牙》(2021)敘述了兩位女性同窗故友,我與實櫻,久別重逢,在夏日六月的東京聚首一日,兩人共進午餐,夜晚至河堤施放煙火,最後在車站月台分離。日本女性實櫻是台灣敘述者在日本念研究所的同窗,畢業後到台灣教授日語,與台灣丈夫結婚,共同扶養丈夫與過世前妻所生的兩個孩子。整篇小說讀起來淡雅節制,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對己身的經驗和情感也帶有某種觀看距離,也連帶讓讀者帶著距離來閱讀這篇中篇小說。讀這篇小說可謂「波瀾不驚」,情緒如湖面般平靜,文體冷靜節制,正如敘述者「我」時刻審視抽離自己的情感一樣,好像隨時都在壓抑自己的情感,甚至連表白的方式也古典節制—寫唐詩來告白—連到敘述最後,也仍克制自己向淺野實櫻表白。
敘述者與實櫻相處的一整天都在按捺自己對實櫻的愛慕,但敘述者不白描自己對實櫻的情愫,反而透過「女同志凝視」(“lesbian gaze”)來向讀者暗示「我」對實櫻的心動(如敘述者屢屢描繪實櫻如月牙的眼睛)1第一人稱「我」的敘述中有許多對實櫻身體、臉部、服裝的特寫,讓人一再想起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Laura Mulvey提出的「男性凝視」(male gaze)下對女性身體、臉蛋的情欲化再現.例如敘述者費心細膩地花了兩個大段落來描述實櫻的和服、妝髮、腳踝(31-32)來向讀者暗示敘述者對實櫻的欣賞隱約溢出美感體驗,而最明顯的心動時刻則出現在與實櫻對視時敘述者表示「看著實櫻月牙形的雙眼,我不禁感到心裡一陣搔癢」(71)。儘管都涉及對女性身體的情慾化再現,筆者所用的「女同志凝視」意在強調此種女性再現首先是透過女同志的目光所形成,並且觀者與被觀看者也不一定帶有Mulvey念茲在茲性別銘刻下的不平等。,行文到最後,讀者也才發現,敘述者的壓抑其實來自於各種內外在的壓力:日本法規對性少數權益的漠視、日本職場對婚姻、女性的刻板想像、實櫻「看似」安棲體制內妻子、母親的身分(說「看似」是因為從實櫻對自己的敘述中其實流露諸多對婚姻的不滿),種種這些都讓敘述者不方便表白自己的心意。
小說的結尾,敘述者讓讀者跟她一起共享這種「不方便」:讀者渴望修成正果、有頭有尾的安定結局被取消,結局充斥著不確定,一如女同志在法律上、社會上的不確定主體性。
李琴峰藉由「開放式結局」(open ending)來讓讀者感受作為女同志佔據邊緣位置的不安感。這是李琴峰的激進也是她的保守,她在行文中其實處處透露身為移民者與性少數者的種種不自由,也抱怨、控訴日本立法機關的保守,可是到了結尾我們仍然不得而知敘述者到底有無採取更激進的作為,敘述者是否終究只是讓心動停留在心動,而沒有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這是一種對現況的寫實,卻也是對未來的無法想像。
和作者的上一部長篇小說《獨舞》(2019)相比,《倒數五秒月牙》花更多力氣處理跨國移民的現象,從吃食的小規模到家國歷史的宏大敘述,都可以看出來作者對於兩岸三地的跨國移民以及過去的歷史離散/殖民歷史的關注。筆者這邊指的兩岸三地,並非中國、台灣、香港,而是中國、台灣、日本。
李琴峰透過在台灣工作的日本女性與在日本工作的台灣女性,兩個移民者的身分,不僅處理了日台的頻繁交流,也處理到台日過去的殖民歷史。從飲食談起,李琴峰從主角們的飲食層面就開始模糊既定的國族邊界,故事明明發生在日本,且明明用餐者一位是台灣人,一位是日本人,作者卻讓他們到「麗孜宛」,一間中國回族在日本開設的清真料理餐廳用餐,讓女主角們點了羊肉泡饃。選這間店的原因是日本女主角過去曾去中國西安留學,學習中文,因此非常懷念在學生時代所品嘗的回民料理。而且有趣的是,日本女主角明明長年旅居台灣,許久沒有回來日本,讓她懷念的反倒不是日本飲食,而是回民料理,日本女主角對曾經留學過的西安有種近乎原鄉式的懷舊。
同樣地,在敘述者身上,國族邊界也同樣被模糊。敘述者儘管透過描寫童年在彰化鄉下長大的種種—拜土地公、擲筊、過年拜拜—表達對彰化土地的鄉土認同,但同樣地她也嫻熟於中國古典文學,她的嫻熟來自於大學所受的古典文學教育,更在小說裡創作了兩首七言絕句。處在日本的台灣敘述者,因此一面向日本讀者推銷台灣文化(藉著兒時記趣),一面也間接引渡中國古典文學至日本文學。李琴峰的敘述雜揉唐詩、鄉土文學敘述、跨國移動想像,這種「混亂」(hybridization)其實恰好對當代台灣:一面不遺餘力地進行台灣化、本土化,試圖挖掘台灣各地的文化特色(試想縣市推出的在地美食節、音樂節),但另一方面在文化與語言上仍然無法與中國一刀兩斷(試想大眾文化對宮鬥劇的迷戀),又一方面是與日本中國的民間交流(打工度假、旅遊、通婚等)。
拉到更大規模的家國敘述,李琴峰同樣也勾勒出台灣與中國難分難捨的瓜葛。小說家十分巧妙地以地名「陝西」,同時串起台灣、日本,和中國:日本女主角留學的地方是陝西省,而台灣女主角出生於彰化陝西村。當台灣女主角向日本同窗說自己出生於陝西,因而換來對方一陣驚訝時,許多台灣讀者應該不免莞爾,因為這是我們從小就熟悉的日常:國民政府在1949年來台時同時也將中國的地名移植到台灣,台灣有許多街道、鄉里的名稱都與中國許多省分相同,旨在提醒國民政府莫忘故土。但對出生陝西村的敘述者來說,「陝西」給她的感受是「傳統、純樸,因而往往使人窒息的鄉村象徵」(31),可以說敘述者藉著鄉土化陝西一詞,取代掉了國民政府反共復國的宏大敘述,換之以對彰化地方的認同。
《倒數五秒月牙》儘管也建構了對台灣土地的地方認同,但這種地方描述並無法適當地被歸類為傳統的鄉土文學,因為除了表達鄉土認同外,對地方的描述更多是一種外銷手段,旨在向日本讀者介紹台灣的風俗。《倒數五秒月牙》不是一部旨在歌頌、懷舊台灣鄉土的小說,作者反倒要點出敘述者的鄉土不是永遠只停留在她童年,永恆不變的鄉土,而是會與時俱進,早已隨跨國移民變換的鄉土。敘述者愛慕的日本女性即嫁入台中鄉下,與台灣丈夫、公婆與祖翁(丈夫的爺爺),過著三代同堂的生活。敘述者回憶的童年鄉下充斥著傳統文化,彷彿不受任何現代化干擾,而如今已成為跨國移動的接受站。而日本女主角嫁至鄉下,而非都市,也打破一般認為跨國移動總是發生在都會地區的想像。
跨國移動的現象下,不只反共復國的敘述被改寫,台灣過去被日本殖民的歷史敘述也被改寫。實櫻的祖翁是日治時期出生的台灣人,受日本教育的他,渴望以日語交談,無奈在國民政府入主後全台實行說國語運動,他也成為失語的一代,實櫻的出現讓祖翁備感欣慰。兩人的碰面並沒有被殖民者對殖民者的悲情控訴,敘述反倒流露出祖翁對過去殖民歷史的緬懷。綜合作者對中國文學的欣賞,對日台殖民歷史的處理,對彰化地方的鄉土想像,筆者認為李琴峰沒有興趣強加單一的意識形態在讀者身上,反而藉著平行並置這些敘述,要讀者自行決定哪個是她所相信的台灣現實:哪個才是真實的台灣,是在文化層面承襲古典中國文學的台灣?是受皇民化教育的老一輩念茲在茲的日治台灣?還是在台灣化政策下,處處有「地方美」的台灣?實施古文教育,在大學設立中文系的台灣是中華民國下的台灣;受現代化洗禮與殖民的台灣,是在1885年被清朝割讓給日本帝國五十年的台灣;而追求本土化的台灣則是2000年政黨輪替後開始出現的產物,這些複數的台灣都被寫進去《倒數五秒月牙》,但作者並沒有特別褒揚或貶抑哪個台灣,她對這些不同時空下的台灣能保持一種客觀描寫的距離,或許該歸功於長期旅居日本所致。距離產生美感,似乎也能產生客觀。
最後筆者想再提一個台灣,這個台灣是「外國人眼中的台灣」,我認為這個台灣的描寫是李琴峰這本中篇小說最搶眼的特色,可能也是最值得繼續研究的部分。作者透過嫁來台灣的日本人妻子之眼來重新描繪台灣。日本妻子首先注意到的是台灣的語言。實櫻由於在中國西安學習中文,因此說的中文是「中國的中文」(82),因而飽受台灣人的嘲笑。國族的區隔並非展現在護照、身分證上,而是以聲音的表現,銘刻在實櫻的身體,實櫻的身體因而成為一具政治化的身體,而且是非台灣人的身體(儘管和台灣人結婚且定居台灣的她,明明在政治身分上很有可能已歸化為台灣人)。
實櫻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成功改造她的發音,成為接近「台灣的中文」。那麼,台灣的中文是什麼呢?「台灣的國語說話時的力道不需要那麼強。四聲相對平板,捲舌音也不太捲,無法區分前後兩種鼻音的人比比皆是。不只如此,台灣人說中文時總喜歡夾雜台語詞彙…」(82) 敘述者透過語言學、聲韻學的規則為台灣與中國的語言劃分出科學的區隔,原來國族的疆界不只展現在法律、地理、個人認同等上,更展現在語言習慣上。台灣中文和「台語」的雜揉/hybridization更深化這個語言上的國籍,因為台語的使用直到近年來仍在台灣普遍被視為純正台灣人的指標(儘管不說台語的原住民、新移民、2000年後出生的00後年輕人、隨國民政府遷台而來的外省族群所在多有,以及儘管台語和福建一帶的方言淵源頗深,事實上並非台灣人獨有的語言 )。實櫻的中文從「中國的中文」變成「台灣的中文」明顯地展現了國家的意識形態在語言上競爭的結果。而實櫻在語言上的歸化,並不完全是她個人意志的展現,更多的是身為在台灣長期居住的外國人不得不的結果。這讓無力為自己的語言使用作選擇的她不禁困惑:「自己講的中文,難道不能是自己的東西,而非得是中國的東西,或台灣的東西不可嗎?」(82) 實櫻的感慨清楚傳達了個人的語言習慣並非個人所能完全掌控,宣稱所有權,反倒早已被國族的意識形態所滲透。
筆者想像有些讀者可能會因為李琴峰在小說中創作七言絕句,安排角色到中國居住,而認為作者具有「兩岸一家親」的意識形態。但從敘述者描繪實櫻面臨兩岸語言的夾纏看來,我認為作者的敘述旨在凸顯台灣與中國間緊繃卻又難以割捨的關係,而非一面倒地展現台灣在語言文化上與中國的親近性。
國族的疆界同時也展現在姓名的長相上。實櫻發現她作為日本人的主體性,在姓名被翻譯成繁體中文與簡體中文的過程中,消失了。她意識到「只要住在台灣,『浅羽実桜』(日文漢字)無論如何都必須成為『淺羽實櫻』(繁體中文)」(84) 儘管實櫻的日文漢字、繁體中文、簡體中文,某種程度上透露出三個文化在前現代歷史所部分共享的漢文化,但實櫻姓名翻譯的過程更大程度應證了劉禾(Lydia Liu)提出翻譯是意識形態競爭的展現1Liu, Lydia He. Translingual Practice : Literature, National Cul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China, 1900-1937.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為了要成為台灣人,實櫻必須放棄自己原生的語言,而採用台灣官方制定的國家語言—繁體中文,實櫻姓名被迫翻譯的過程也讓人遙想到原住民的姓名也在官方語言為繁體中文的前提下,不得不被翻譯為中文的現象。作者從貼身的語言實踐出發,細膩描繪實櫻的移民身分如何成為國家意識形態角力的場域。
李琴峰筆下的移民,雖然有移動的自由,但作者反而要凸顯,地理移動以外的不自由。以此小說敘述者作為一個日本移民為例,最讓敘述者不爽的不自由就是伴侶選擇上的不自由,敘述者坦言:「口說的語言、居住的國家、工作的職場—雖然我已長至能自行決定許多事物的年紀,但仍唯有這件事是我無法自行輕易下定決心…」(112),敘述者口中的「這件事」,指的是自己能否向實櫻表白心意,進而出櫃。敘述者的躊躇,來自於日本法規對性少數權益的漠視,以至於性少數群體彷彿隱形人口,敘述者也被迫自我禁聲,隱藏自己的性傾向。
《倒數五秒月牙》藉著描繪兩位台日女性移民的移民歷史與移民現況,勾勒出全球化下東亞三國—台灣、日本、中國—之間的互動。其互動具體而微地表現在飲食與語言上。在飲食的描寫上,作者展現了在全球化的前提下,國族疆界早就不只是由地理位置劃定,而是更加彈性地展現在吃食的選擇,如嗜吃羊肉泡饃的實櫻,明明身在日本,卻心向曾經留學過的西安,藉著造訪回民餐廳,拉近與西安的距離。在語言的描寫上,作者則透過對實櫻姓名的探討展現了日中台三國在前現代歷史的漢文化遺跡,這個漢文化儘管持續影響著三國的文化,但同時作者也藉著實櫻姓名的翻譯化過程凸顯出三國之間無法化約文化差異。整體而言,《倒數五秒月牙》展現了台灣移民者與日本移民者個別身處日本、台灣的日常風景,展現了中產階級移民女性不管身處日本還是台灣,在國家政體的規範下一定程度的被排除在外(exclusion),於敘述者是性傾向上的,於實櫻則是語言表達上的。